吞风吻雨葬落日

无神论者（十六）

十六

 

“孙队，这样痛不痛？”队医扯高孙哲平的左手，拇指按着他的左肩，孙哲平顿时感觉到一阵酸麻，心想你用这么用力哪有不痛的道理。他点了点头，坐在旁边的张佳乐颇有些紧张地盯着他俩。

结果队医只是换了另一边，问了孙哲平同样的问题。孙哲平依旧给了肯定的回答，并加以评论右边的痛感比起左边没那么明显。队医放开他，又问：“有按时做手操吗？”

“有。”孙哲平像个小学生乖乖回答。

队医接下来问了些训练时长、坐姿相关的问题，孙哲平都一一回答。最后队医看了看孙哲平早晨拍的X光片，就坐下来写病历。孙哲平一只手压着自己的肩膀，另一只手曲着手肘在空中画圈，一副轻松的样子。张佳乐目不转睛地盯着队医，看起来比当事人还急切知道答案。

孙哲平是被张佳乐押着过来看队医的，他的肩膀和手臂疼痛出现了很久了。一开始是很典型的劳损症状，肩颈和手臂的肌肉酸麻。孙哲平因此有两天减少了训练量，但是症状并没有明显的改善，而疼痛始终属于可忍受的范围，他很快就一切照常。没多久，疼痛蔓延到手指，甚至出现了轻微的麻痹，伸直手的时候有隐隐的神经疼痛，像是有压迫症状。孙哲平也并没有在意，手指虽有痛感但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微操。他有肩颈过劳的经历，也知道这是颈椎问题，因而在训练后自己增加了放松肩颈的动作。一开始的时候孙哲平抱怨过一两句手部的疼痛，这事引起了队员的注意，不过在问候过他两句之后谁都没有真正上心，因为孙哲平的状态一直很好。

之所以让张佳乐关注他的手的状况，是因为有一次训练结束后张佳乐让孙哲平给他递东西，在这个过程中他碰到了孙哲平的手，竟然意外的冰凉。那时候即将入夏，昆明的天气很舒适，在训练室因为紧张大多数的人训练完还会出一手的汗，偏偏孙哲平的手凉得过分。

 

“你的手怎么那么凉？”张佳乐顺嘴就问。

“前段时间开始就一直这样。”孙哲平如实回答，“两只手发麻，发凉。”

这事让张佳乐吃了一惊，孙哲平的训练状态并没有表现出他承担着过重的手部负担。他简单地问了问孙哲平近期的情况，孙哲平三两句解释过去，让他放心。这事张佳乐就当过了，但是后来有一天，孙哲平在和张佳乐的二人对战训练中大败给张佳乐，让张佳乐觉得很意外。当时孙哲平的状态确实很差，连坐姿都特别不自然，疼痛让他情绪也特别烦躁。百花的副队长顿觉不妙，开始劝他去看找队医看看。孙哲平一开始不愿意，张佳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，直到说出那句“你的状态不好影响的是百花全队”才金石为开。

 

“从X光片来看颈椎是没有太大的问题。”队医缓缓开口，“主要还是过劳，调整一下训练时间，多运动。我给你开点药吧。”队医仍是老生常谈，又教会了孙哲平几个放松颈椎的动作。听到这样的结果，孙哲平和张佳乐都是松了一口气。

“我说了没事。”走出来的时候孙哲平一手捏着小药包，另一只手给自己按摩。

“就是图个安心。”张佳乐说。他没有孙哲平那么洒脱，关于他们百花的打法的评论他看了不少，很多人评价孙哲平战斗风格“狂野”，节奏极快，短时间内爆发力很强。这对于他狂剑士的职业的确是十分合适，但也意味着他的消耗会很大，尤其是对手的压力比较大。而孙哲平又是训练十分刻苦的人，在比赛中总是拉到最极限的状态，就更加重了手部的负担。一张崩到最紧的弓反而是最脆弱的，孙哲平出现了手部不适，张佳乐一想起这些，不免有些担心。

孙哲平蛮不在乎地拍了拍老伙计的肩膀：“别瞎操心这些有的没的了。”

 

他们现在确实该操心的不是这事。上一赛季繁花血景被叶秋破了之后，百花的队员都有些懵。不过很快他们就调整过来，再次斗志昂扬地上路了，这一赛季的目标很简单：剑指总冠军。从哪里跌倒，就从哪里爬起来，谁夺走了他们的冠军，就从谁手里把冠军夺回来！

 

可惜的是，他们最看重的敌人再度站在了总决赛的赛场上，而这一次获得复仇之战入场券的不是他们百花，是霸图战队。

杭州，嘉世主场，总决赛的观众席上，一众职业选手都在密切地关注着比赛的进展。这些总决赛的局外人对两支队伍中的任何一支都没有偏袒，无论谁赢都跟自己无关，无论谁赢都让自己不爽，只是要是叶秋赢了就会让他们更不爽。但这一刻大家发现他们无疑都成了历史的见证者，因为今天的这场比赛不管哪一队赢了都是值得载入荣耀史册的。

 

嘉世四连冠，还是霸图埋葬嘉世王朝？

 

可惜不是这场历史之战的参与者，孙哲平在观众席上不无遗憾地想。每个人来到这片赛场上都不会想做一个旁观者，群雄并起的年代，谁都希望日后翻开史册有多些关于自己的笔墨。他们首先是一个追求荣耀的战士，然后落到生活里，才多了赛场之外的七情六欲。

此刻他是多么想让落花狼藉上去痛痛快快地干一架，管他是一叶之秋还是大漠孤烟，统统倒在重剑葬花之下。

只可惜他今夜注定是一个旁观者。

 

团队赛的后阶段，几乎所有在场的职业选手都随着场上的战斗紧张起来，答案揭晓前的一刻总是最令人期待。是按着现在的走势，还是会有一个大转折改变格局？

 

霸图给出了一个漂亮的答案。

在全队策应之下刺客季冷对一叶之秋舍命一击得手，成功带走了嘉世的王牌。失去了主心骨的嘉世顿时溃不成军。霸图战队迅速推进，一举夺过了属于胜利者的桂冠。

 

屠神之夜！今夜的荣耀属于霸图战队！

 

比赛终于结束了。现场只有霸图战队的粉丝疯狂的欢呼和哭泣，嘉世的粉丝们陷入一片死寂，犹如天塌了一般的绝望。对于职业选手，这个结局也让人心情复杂。

叶秋的神话破灭了。

 

竞技场上，没有人是不可以战胜的，没有人。

对于要继续踏上征程的人来说，是一个极好的鼓舞。而对于早已登上神坛的人来说，这次失败犹如灭顶之灾。它带来的痛苦，与之前的风光和荣耀成正比。曾经越成功，这次的失败就越惨痛。然而它必会到来，在未来的某一天，等待着所有的人。

 

永远不会输的，只有神罢了。

 

孙哲平有些麻木地走出场馆，痛苦和狂欢都与他无关。他想起自己上一赛季亲身经历了失去冠军的痛苦，那种功亏一篑的感觉实在太恶劣了，离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只有那么一点点距离，近在咫尺，最后却远在天涯。再好的心态都会在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努力毫不值得，而他却只能把这种痛苦合着血泪咽下去，自己一个人消化掉。

 

今天换作叶修来承受这种痛苦了，而且，比他还痛三倍。

 

孙哲平和张佳乐一起回到客房，两人讨论了一下今天的比赛，就各自洗漱打算早早休息了。临睡前孙哲平到窗边准备拉上窗帘。他们住的酒店还是每次比赛来住的那一家，离那个孙哲平常去的便利店有两个街口。从他们客房的窗边刚好可以看到那家店，夜晚空荡荡的大街上亮灯的小店特别醒目。孙哲平站在窗前，像是跟老朋友打招呼似地向便利店的方向望了一眼。他发现店的前面有一个人。

 

距离太远了，他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。但是莫名地心念一动，站在那里的那个人，是不是他突然想到的人？

这个奇怪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，尽管孙哲平在心里骂自己荒唐。张佳乐正窝在床头玩手机，丝毫没有发现他的异常，孙哲平决定去确认一下。他飞快地换好了衣服，在张佳乐的询问开口前抛下一句“我出去一下”，临走前又补上一句，“可能今晚不回来了”。不管站在那里的是谁，去看一下总没有任何损失。

 

他那该死的第六感是正确的。

 

叶修一个人站在便利店的面前抽烟，便利店暖暖的灯光把他的身影显得更加孤单。他们在之前并没有约定，他也不是为了等孙哲平而来的，只是散散心就走到了这里。而当孙哲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，叶修想到第一件事是，走。让另一个人看到他的脆弱，实在太失态。

 

他的身体比意识先行一步。孙哲平站住了，轻轻喊他一声：“叶秋。”听到这一声，叶修索性不走了，他转过身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。

“不用安慰我。人爬得再高，也会有掉下来的一天，又不是真的是神。不管是韩文清，还是你，迟早会有人赢我，这一天我早就料到了。”

 

孙哲平没想过安慰他，听他这么一说，反而不知道该接什么了。叶修向他走过来，他突然觉得他说得有点多，孙哲平注视着他，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嘲笑，只是跟往常一样。

 

“你的手没事吧？”叶修走到他面前，笑了笑，另起了一个话题。

“小事。”孙哲平回答他，他之前跟叶修提过一下他的手疼。叶修叼在嘴里的那根烟快烧到滤嘴了，他掷到地上踩灭，摸了摸自己的口袋，却是空空如也。

“我有烟。”孙哲平心领神会地给他递了一根烟，两个人同时把烟点着。

 

接下来又是无话，时间随着烟卷燃烧。孙哲平只是沉默地陪伴在叶修身边，虽然他也不确定对方是否需要他。过了好一会，叶修抖了抖烟灰，终于又开口了：“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意思，不过我觉得你挺乱来的。”他的语气听起来情绪有好转。

“青春就那么几年，不乱来一下挺浪费的。”孙哲平淡淡地回答他。

“是，在赛场上也挺乱来的。”叶修笑了一声，“拼命”“极限”这类的词语不知道有多少人拿来形容孙哲平。

“作为输家今天就别评论别人了吧。”

“呵呵。”叶修很自然地笑了，他又是那个毫不在意的叶修了。他的坚不可摧，不止在荣耀世界，也在他的精神世界。

 

“孙哲平，”叶修顿了顿，“再陪我胡闹一次吧。”